李松君本以為按著他離開時另兩人的劍拔弩張的架勢來看,等他回去的時候,至少能瞧見一具屍體,沒想到在侯府囫圇睡到天亮,再被請回繭樓的時候卻對上了一雙如膠似漆的狗男女。
他視線往那兩人的嘴上掃過去,忍不住在心裡冷哼:「狗咬狗!」
容祈微笑著喚下人:「去給李先生倒一杯涼茶清清火。」
李松君:「……」
他發現只要碰上這陰險藥罐子,最後倒霉的必定是自己。
幸好這會兒容祈心情不錯,沒有繼續仗勢欺人,隨口嘲弄了一句之後就切入正題:「昨夜後來我與阿羅又商議了下,都以為按照裴尚書的性情,絕不會輕易忘記血親之仇與被迫從賊之恨,既如此,便不大可能一直忍耐到如今才生出異心,只怕在過往二十年中,除了指向柳溪縣的密信以外,他仍保存了其他證據。」
花羅也跟著附和:「還有太多咱們不清楚的事情,若能找到錢遷藏起來的那份把柄當然最好,但禹陽城到江南路途遙遠,倒不如先去重新搜索一下我伯父那邊。」
說著,兩人便起身準備出發。
「等等!」
李松君躊躇片刻:「你們確定,如今朝廷里真的還藏著他們的人?」
容祈在階上駐足回頭,故作驚訝地反問:「且不提利用武御史的人,還有我曾提過的京兆衙門裡設計偷屍的內賊,昨日你也看到了那起攔路『事故』,時機分毫不錯,莫非你真覺得那會是巧合么?」
其實不用人說,李松君也知道天底下沒有那麼巧的事情,有此聽似愚蠢的一問,不過是情感上實在難以接受罷了。
聽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,他抓著門框的手慢慢收緊,搖搖頭嘆了口氣:「只是想起剛上京的時候,還以為有了柳溪的證據,朝廷一紙令下便能清剿了那些亂臣賊子。卻沒想到……」
沒想到這看起來威嚴肅穆的朝廷居然也是半個空架子,裡頭爬滿了從前朝活到今日的蛀蟲,其中還有不知幾許已與賊人沆瀣一氣的,恨不能將這華屋美廈中的主人趕出去,自己取而代之。
容祈沉默了幾息,面上的輕鬆漸漸斂去,神色間再看不出任何情緒,平鋪直敘道:「陛下當然可以清剿亂臣賊子。從嶺南到江南,若還有餘孽,便再將中原等地也全都犁上一遍,重兵悍將之下,何愁宵小不盡數伏誅。」
「那……」李松君剛說了一個字,便也明白了。
自古有言,治大國如烹小鮮。何況如今天下不過將將平定了二十來年,民生尚未真正從當年的疲敝與損耗中恢復過來,又如何經得起這麼大的動作。
可笑周允九五之尊,因為投鼠忌器,居然也要放下身段玩起不入流的把戲來。
……
幾人到裴家老宅的時候,裴夫人難得地親自出來招待了客人。
她孕期已到第八個月,行動略顯笨重,但精神卻很好,看起來已從半年前的那場悲劇中恢復過來了。
裴芷扶著母親,笑吟吟地對著花羅使眼色,又見禮道:「見過容侯。小妹時常胡鬧,多謝容侯這些日子的照拂。」
又看向另一旁的李松君:「這位便是小妹曾提過的李先生了吧?先生忍辱負重,多年心志不改,實在令人敬佩。」
李松君全沒想到花羅這土匪的親戚居然是是兩位雍容優雅的貴婦人,說話也順耳,連忙收起了往日的陰鬱之色,老老實實地回起了禮。
見他明顯地局促了起來,花羅這才撲哧一樂:「行了行了,說正事吧。」
「正事?」裴夫人揮退侍女,視線多在容祈的臉上停留了一瞬,似有所悟,「不知如今還有什麼正事是我們能幫的上忙的?」
「莫不是有能用上你姐夫的地方?」裴芷想了想,「他已調任回來兩月余,衙中各處都摸熟了,若有事你們儘管開口就是。」
花羅連忙否認:「並非如此。」
她稍作猶豫,轉頭與容祈對視了一眼,後者便自然地拍了拍她的手,代為開口道:「敢問夫人,近幾月中可曾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?」
裴芷促狹的笑意還沒收,面色就是一變。
但裴夫人卻平靜地安撫了女兒一句,又對容祈說:「不必擔心我,有什麼事情直言即可。你想問的是,拙夫去後,我可曾在這府中發現什麼他留下的秘密,對不對?」
容祈垂首:「晚輩本無意冒犯,實是事關重大,還請夫人海涵。」
裴夫人搖頭道:「不必如此拘謹,我記得當初見你的時候,你倒比如今落落大方許多。」
容祈一怔:「……」
花羅「哎呦」了聲,只覺眼前局面簡直慘不忍睹,連忙扭過了頭去。
另一邊,裴芷卻沒弄明白這倆人怎麼突然就都是一副戴枷遊街似的神情,莫名其妙地問:「阿娘原本就見過容侯?」
不問還好,這話一出,連裴夫人的表情都微妙了起來,似乎是想笑,卻又強忍著點點頭:「見過兩次。」
只不過那兩次見到的都是賢良淑德的大美人「蓉娘」罷了。
花羅便趁著這個空隙悄聲擠兌容祈:「我伯母定然是很喜歡你,都認出來了,還沒有抄掃帚把你打出去。」
容祈窘得耳朵都紅透了:「快閉嘴吧!」
兩人的小動作沒有瞞過裴夫人的眼睛,但她只是端起茶喝了一口,借著茶杯的遮掩假裝什麼都沒瞧見,等到堂中兩隻作妖的耗子消停下來,才問:「你們要找的究竟是何物,可有線索?平白無故的,讓人也不知從何說起,若你們已查到了端倪,不妨與我說一說,或許我能記起一二來。」
容祈連忙正色下來,將之前的推測中能告知於人的部分挑著說了,最後歉然道:「出事當夜,晚輩曾得裴尚書教誨。晚輩聽言觀行,斗膽揣測裴尚書本心清正,不過是天意弄人才不得不受賊人脅迫,故而……」
裴夫人瞭然接道:「所以先夫必然早已想要掙脫束縛,便不會只在一處準備了一項後手,可對?」
容祈再次垂下眼眸:「正如夫人所言。」
裴夫人輕笑擺了擺手,看不出究竟對那些半真半假的恭維和諱言信了多少,隨後撫著茶杯邊緣慢慢地問:「他是什麼時候被那些人拿捏住的?」
容祈:「只是晚輩等人的猜測,做不得准。不過最可能的時間或許是二十年前。」
「二十年前?」裴夫人似乎並不意外,她的目光放遠,思緒似乎跨過漫長的時光、重新落回了一樁樁悲劇尚未發生的時候,良久,淡淡道,「若你說的是阿素出事前後的那段時間……猝然變故之下,家中亂成一團,無人能形容如常,自然也難以分辨究竟有何處異常。」
「那敢問之後……」
容祈的話還沒問完,裴夫人便起了身。
她緩步走出花廳,在階邊站定,抬手指向前方簇新的屋舍,意味深長道:「從那之後,每一年,每一季,先夫都會請人拆舊屋、建新樓、打造新箱櫃、換置新物件新衣裳。二十年來,除了他的書房,其他地方早已被翻改了許多遍,這偌大裴府中,無論是亭台山石還是磚瓦陳設……就連腳下的每一寸地皮都已不是幾年前的舊物,除了先夫的書房,我實在想不出哪裡還能安安穩穩地藏匿證據。」
花羅聽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她光知道裴簡翻新房子樂此不疲,卻不知居然魔怔到了這個地步,難怪她剛回來的那天會隔窗聽見裴夫人氣急敗壞地數落丈夫!
可若真是如此,若從瓦片到地皮都是新的……那還真的有任何地方能夠收藏證據么?
又或者說,他們以為應該存在的證據,是真的存在么?